本报记者 黎慧玲 北京报道

杨建下载《英雄联盟》时他已经三十多岁了。严格来说，这款游戏并不适合他，作为一个已经工作7年的互联网大厂的行政人员，他手指的反应和大脑的学习能力都已经不太适合这款激烈的游戏。

不久之前，杨建还对这类游戏嗤之以鼻。“小学生玩的”,他曾这样想。但当11月6日亲眼目睹了EDG夺冠掀起的群体狂欢之后，他有点怀疑自己是否落伍了。为了体验其中的奥秘与魅力，他还是逼迫自己下载来看看，结果新手教程都让他觉得有难度。

11月6日凌晨，在距离中国7777公里的冰岛，雷克雅未克温泉谷体育大厅，一年的一度的“全球英雄联盟”总决赛正式开战，中国电竞俱乐部EDG在决赛中迎战韩国战队DK，并最终以3-2的总比分夺得该项赛事的冠军。

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迄今为止已经举办了S1-S11（“S”即Season，意为赛季）共十一届的比赛。该赛事覆盖全球12个赛区，从中国、欧洲、北美一直到大洋洲和巴西，是全球顶尖战队同场竞技的舞台。

除了EDG之外，在该项赛事开办的过去10年里，中国战队曾两次拿下冠军，分别是2018年王思聪投资的IG战队，以及2019年的FPX战队。但也是在过去10年里，中国战队曾经三次在决赛中遭遇韩国战队，且均以失败告终。

基于这样的背景，EDG战胜韩国DK夺冠可以说创造了中国电竞的历史。这场胜利随即掀起一股蔓延整个中文互联网的狂欢，EDG电子竞技俱乐部的微博，只有637万粉丝，比大多数娱乐圈明星都少，但在这天夜里，它们却几乎承包了中文互联网的所有流量，夺冠登上全网热搜，微博相关话题词有80多个，9小时内的阅读量达到34亿。

而在标榜“后浪”的哔哩哔哩，总决赛直播吸引了5.5亿人气关注。在这个以弹幕著称的视频应用上，人们习惯在庆祝的最后发布自己所在地点或者职业的“贺电”来表达普天同庆的喜悦。而在EDG夺冠的视频中，最多的“贺电”来自全国各地的高校，从北师大、西安科技大、华中科技大到南昌航空学院，当然也少不了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。

大学生，可能是喜欢《英雄联盟》的最庞大群体之一。据媒体报道，包括中国美院、武汉大学、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等32所国内知名高校都公开设立了线下观赛点。

年轻人对电竞的热爱，以及高校对他们的这种支持似乎超越了一般人的认知。虽然平时也玩游戏，但1990年出生的杨建更喜欢玩单机游戏。在EDG夺冠这天之前，他还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年纪，可能已经开始与社会上更年轻的阶层出现割裂。

“很惊讶，你可以看到铺天盖地的，哪里都是EDG。”

杨建之所以有一些焦虑，是因为他也注意到，这次狂欢几乎全部由年轻人参与，而他和他的同事、朋友对此大多反应平平。

在杨建没法亲眼看到的地方，这场狂欢比很多人认为的更为热烈。

在湖北武汉，11月6日晚几乎是不眠之夜，无数年轻人在EDG夺冠之后陷入彻底的疯狂，他们冲出宿舍，摇旗呐喊。根据新闻报道统计，包括辽宁、安徽、浙江、山东等地高校的宿舍也都挂出了EDG的战旗为中国战队加油助威。

而在年轻人聚集的深圳，庆祝则走出了校园，很多人拿着旗帜自发去街头庆祝，直到民警劝告才悻悻而归。经此一役，社交媒体上甚至有人提出，也许应该考虑在深圳的人才公园里，竖起一座属于EDG的纪念碑。

同样在湖南长沙，人们也举着各种EDG棋子和纸牌走上街头。但因为当地浓厚的夜市氛围，激动的人群更多选择吃饭庆祝。据媒体报道，有长沙餐厅的老板，还专门连夜推出了“恭喜EDG套餐”。

在所有庆祝方式中，除了收看直播，在互联网上留下自己的“贺电”，挥舞旗帜也是最流行的方式之一。EDG的队旗是黑底白字，在比赛之前，很多学生都自发购买了这面旗。在云南曲靖，一位吴同学就因为自己订购的EDG战旗没法按时到货而感到沮丧，所幸他的女友在得知这个消息后，仅用两小时就为吴同学手绘了一面战旗，吴同学称，女友是学设计的，感谢能遇到她。

不过，总有来不及准备的人，他们只能选择挥舞国旗或者校旗。因为这种行为具有的特别意味，导致很多地方的媒体报道，学生们铺天盖地的庆祝行为，让一些管理宿舍的大爷大妈们一度以为是发生了某些重大事件。当天，几乎所有主流传媒也参与了庆祝，代表官方声音的央视、新华社、《人民日报》也都通过不同的网络渠道发表了祝贺。

当然，就算没有旗帜和贴心的女友，人们依然也可以选择自己的方式庆祝。山西农业大学的学生制作了66米的巨幅麦田画，青岛科技大学的学生用15万只新材料吸管制作了海浪装置的巨型海报一同为EDG加油。有音乐学院的同学在宿舍里拿起唢呐演奏《百鸟朝凤》，还有人一边敲打脸盆和水壶，一边高唱具有庆祝氛围的传统歌曲。

虽然全球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到今年已经举办了11届，但中国电子竞技产业时至今日仍处于爬坡阶段，而作为纯粹年轻人的活动，电竞与游戏在中国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分水岭——一个被鼓励成为职业，另一个则仍被看作“电子”。

当然，除了青年群体的狂欢之外，更多还是不清楚缘由的跟风。

在80后-90后以及更高年龄层的朋友圈，EDG夺冠，成功“血洗”了“北京的第一场雪”这个通常都会霸屏朋友圈的事件，恰巧就发生在EDG夺冠第二天，故宫和北京的雪景瞬间成为中年人的“标签”。微博上，有段子手趁机据此写下“如何鉴别你是否真的老了”。

这也是让杨建感到一丝焦虑的原因。虽然看不懂，当天还是有不少人通过转发图文表达了“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，但还是受到感染”的莫名心情，试图跟上这场狂欢。也有些人更加聪明，他们试图打入年轻人话语体系的方式，是努力用自己的社会角色来增加独特的视角。

比如记者朋友圈内的一位老师在转发EDG夺冠时称，“仔细看了直播，玩游戏确实伤眼睛，这些队员都是近视眼”。而一位中年企业高管，则借EDG夺冠，讲述自己如何告诉子女爱好的重要性。还有一位分析师转发了“EDG战队夺冠，朱一航家族的背景和产业链”，并表示“狂欢背后别忘了思考”。

不过，大多数人还是无从评论，但却不想错过这场狂欢——“虽然不懂，但转发一张图，假装自己还年轻”。

“如果你完全不了解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什么，是很可怕的事。”杨建试图向记者解释他理解的这种“硬坳式参与”。“现在的很多企业最喜欢研究的就是年轻人的喜好，因为这才是潜在的商机。你如果完全不了解，可能以后连工作都找不到”。

三十多岁的杨建因为EDG夺冠这件事联想到自己的职业生涯，代表了近年来出现在中国中年群体中的普遍焦虑。这种焦虑也反映了当下的现实：与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不同，技术和产品的进步正在改变人们的习惯——同样是买一双鞋，现在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渠道，而不是像过去一样，大家都要去商场里看看。

作为一个职业“打工人”，杨建的担心或许不无道理。从哔哩哔哩主动为“后浪”代言，到蜜雪冰城成功的“土味营销”，流量时代的成功秘籍似乎告诉人们，年轻人才是胜利的法门。

事实也确实如此，随着电子竞技近年来在全球走红，这些曾被看做“网瘾少年”的年轻人，已经逐渐成为许多更年轻群体的偶像，而除了腾讯等游戏公司力捧这种流量巨大的产业，政府层面也显示出对这种新兴事物的欢迎。就在EDG夺冠一天前，杭州亚组委在第四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上召开专题新闻发布会，正式公布了杭州亚运会8个电子竞技小项设置，其中就包括了《英雄联盟》。

早在一年前的12月16日，亚奥理事会就宣布电子竞技成为亚运会正式比赛项目，并参与2022年杭州亚运会。这是电竞首次作为亚运会正式竞赛项目，项目所获得的奖牌将计入国家奖牌榜。

电竞在主流行业受到的认可甚至比短视频和直播更早，很多地方已经开始“从娃娃抓起”，建立一整套职业体系。

今年6月，南京传媒学院电竞学院的首届电竞专业学生全部毕业，不久前有媒体采访该院校发现，到目前为止这些学生的就业率高达94.5%，有62%的学生从事了电竞相关工作，去向包括电竞俱乐部、游戏制作公司、赛事运营公司等。

2020年，我国游戏产业收入2786亿元，海外收入首次破千亿，电竞人才需求庞大，但目前院校在电竞师资、学科建设等方面仍存在短板。很多专科院校和地方政府由此看到了机会，因为这不仅可以帮助一些弱势学校争取生源和关注度，还能为地方带来崭新的产业和人才基础。

这项产业之所以被认为大有潜力，是因为早有例证可寻。早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时，韩国人就开始率先尝试将支柱产业转向娱乐业和电子竞技，此后由于政府扶持，韩国的电竞俱乐部及其衍生产业链为该国创造了巨大价值，到2004年，韩国电竞产业的直接产值已经超过40亿美元，其衍生产业链的价值总和甚至超过了韩国的汽车产业。

不过，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，与“入世”“申奥”那些可以打动所有人的“大事”不同，电竞在中国的群体认知，还是存在巨大的割裂感。这种割裂感的直接体现是很多人对此没有准备，哪怕该赛事已经举办11年之久，在EDG登上热搜之前，很多人还是不知道这一天是决赛——这也导致一些哭笑不得的情况出现。

在武汉人彻夜庆祝夺冠之后，因为没有提前报知当地公安批准，在武汉光谷步行街组织线下直播观赛活动的韩某、吴某和王某被捕，因为当天现场聚集了至少2000余人，存在重大安全隐患，上述三人最终被分别处以短期拘留和500元罚款以示警告。

欢呼声此起彼伏，不明所以的尴尬也遍地都是。从罗大佑到周杰伦，从中国摇滚到中国说唱，一代人总有一代人的喜好和故事，而过去往往最常见的，是上一代人对下一代的歧视。在中文语境里，这种差异曾经被称为“代沟”——一个代表上一代人的词汇，有一种难以说清的俯视感。

而现在，人们习惯把这称为“落差”或者“割裂”——同样是代表了上一代人的词汇，只不过，有点仰视的感觉。这种微妙的变化，可能也暗喻了话语权体系的悄悄改变。

“就是感觉这几年变化太快了。”杨建这样说道。

（编辑：孟庆伟 校对：彭玉凤）